一点在日本工作的感想：写在24年末，工作一年多之际

昨天看了眼公司人力资源的页面，不算实习的两个月我已经在公司待了一年半了，不得不惊讶于自己行动力的迅速衰减。本来想着今年四月份就写篇文章回顾自己步入职场一年整的感悟，最后樱花落了、台风过了、天气都转凉了，才想起来动键盘。

回想起自己硕士的时候可以早上起来刷LeetCode，下午边跑实验模型边剪东京LS的视频，吃完晚饭还能写个博客或者更新个小红书。上班后，工作日尽管只工作七八个小时，晚上回家了却连PS5都懒得开机，基本都是看电影刷剧看书等不需要自己输出的途径来娱乐自己。我都不敢想象在国内大厂高强度工作，还是Apache XXX PMC，并且技术博客仍更新不断的大佬，得需要有多么强的自驱力。

扯远了，本篇就以我碎碎念的形式，来分享一下自己工作一年多的诸多心得。

职场状况简述

我是通过亚马逊日本的Software Development Engineer（SDE）实习项目，拿到return offer，最后在实习项目结束差不多一年后开始自己第一份全职工作。实际情况来说，我这样的经历在日本是相当少见的。我的应聘全流程是英语，之后在完成两个月左右长期实习项目后拿到全职的return offer，没有再进行额外的面试。从实习前的面试（coding白板+行为问题）到return offer都是完全保留了美企招聘的风格的。到目前为止，和真正在日企或者日化的外企工作的朋友相比，我更像是在北美的亚马逊工作，除了少了很多的钱，和少了一些的压力，以及没那么担心早上起来收到一封裁员邮件然后公司账号被封掉。

其他在日语环境中工作的同学多少都会遇到语言和文化方面的冲击。尤其我的大部分朋友和我一样，是本科教育在国内或者日本以往的地方完成，在走入日本职场之前普遍只在日本度过了2-3年硕士和预科的时间。其中的大部分时间，涉及学术还是以英文为主。如果不是有恒心毅力坚持学习和使用日语，那么日语水平在正式步入职场之前，大概率停留在了面试日语的水平 ———— 对常见的面试问题和follow-up能回答得上来，实际要进行更深入和更广泛话题的的交流，就很难应对自如。

和英语环境工作不同，英语在大型跨国公司中不是所有雇员的母语，英语工作背后也不会隐含着特定的文化暗示；而在日本用日语工作，那么你一定程度需要听懂日语背后的暗示，以及日本社会的约定俗成。日本人的民族性格中的曲回婉转又是尽人皆知，再加上商业环境中的日语对日本人都是需要额外学习的科目，因此在职场前期不顺利或者和上司同事产生因语言造成的误解是时有发生的。尽管日本社会随着少子化和就业观念的进步，还有平成生年轻人整顿职场，欺压后辈、等级森严的职场环境已经大有改善，但本质上来讲日本仍然是一个以年功序列、终身雇用为核心，前后辈上下级关系明确的职场。从对留学生较为宽容的大学环境，到日本职场的过渡，是我大部分朋友步入职场前几个月，甚至一年多的首要课题。

在日美企简况

外资科技企业在日本的工作机会并不多，从2022年全球大裁员后之后，能够每年通过校招项目招数十人的在日美企也就只有亚马逊日本了。当然如果把范围扩大到别的岗位，诸如Customer Engineer，Technical Support或Sales Engineer，有校招项目的公司还是不少的，比如说：Google，Salesforce，Adobe等等叫得上来名字的科技公司。另一些明星公司如Nvidia，Databricks，Snowflake没有校招项目，都是经验者采用/社招。

美国科技公司在日本的招聘策略还是以面向本地客户的岗位为主。我猜大概是日本招聘市场符合技术标准的候选人太少，以及日本独特的雇佣文化和科技公司完全不兼容，所以长久以来欧美科技公司没有在日本设立研发中心的习惯。就算有少数的研发组，也主要是operation的考量（比如利用北美和亚太的时差，日本组能够cover美国组晚上运维的负担）。比较反直觉的一点是，日本的本地化需求不一定在日本做，更常见的方式是产品岗放在日本，tech放在亚太的其他地区，中间远程对接需求。

而面向客户的则是日语沟通能力为前提，我所认识以外国人身份胜任对客户岗位的人寥寥无几。需要注意的一点是，这些岗位的Job Description（JD）上会写日语母语者水平，实际并非卡得那么严格，对于应届生、生涯早期更是宽容。基本能够流畅地在面试中用日语交流就可以了。但从长期职业发展来看，如果不能熟练用日语交流，工作中也会有很大的负担。

另外，24年后半的招聘市场也有些好的动向。外资科技公司更乐意在日本开研发中心了了，比如Palantir，Twitter。不知道是因为日元贬值，人力开支压倒性得便宜了；还是外资大规模从中国撤退让日本捞到了一点点。另一方面，用着“我们一般对软件开发的认知”，来开发软件系统的日资企业也在逐渐增多，不同层次的公司都有：从难度高的SmartNews、PayPay、Mercari，再到难度中等的SanSan、Freee（フリー）、Recruit（リクルート），再到难度稍低的Rakuten。

我对日本IT企业的认识

日本作为一个制造业为主的国家，IT某种程度可以归为制造业的门类。大部分公司的“数字化系统”，并非自己公司设有研发中心进行的开发和运维。而是以向外部IT承包商发订单，以采购的形式来购买IT系统或者运维服务，这会涉及到：企业信息系统迁移，新系统的开发，旧系统功能的增加，系统的运维。大企业把大项目派给大的IT项目承包商，大的承包商完成规划后再派给中型开发商，之后再逐级外包出去。对应著名的日本IT外包金字塔：某大手公司或政府要开发新系统，首先把项目承包给大手的System Integrator (SIer) 公司（NRI，NTT Data，NEC，富士通，etc），大手公司写了顶层设计书做了项目统筹，把具体模块的实现外包给中坚公司，中坚公司写了式样书再把具体的代码实习包给小公司。

比如下图是曝光出来的COCOA的经费分包：

COCOA

我最近听了一个很有趣的说法是南武线是日本硅谷，因为”IT High Tech”企业基本分布在多摩川沿线：从川崎的东芝，到鹿岛田的NTT Data、日立制作所，再到矢向的NEC，武藏中原的富士通，这大概就是日本主流对IT开发的概念。

至于为什么日本IT的现状是这样的，我是这样思考的：日本经营层本着小心驶得万年船的理念，对企业现金流的重视程度非常高。日本雇佣制度的中核是终身雇用和年功序列，这与我国的国企、事业单位的逻辑是较为相似的。当不能因为项目完成、项目失败或者业务转型进行大规模解雇的时候，招聘就会变得非常谨慎。员工的工资支出始终是刚性的，尽管可以通过减少奖金的发放来进行一定程度的控制，但本质无法通过直接减少人力开支来改善支出端。大规模解雇的例子，如东芝退市或者夏普经营不善被鸿海收购，都是以社内募集早期退职或者自愿离职的形式开展的。这样劝雇员主动辞职的方式，一个是需要支付大额的早期退职金，另一个是导致企业内部优秀员工的流失。对日企来水，IT系统就是支出部门，比起维持一个无法调整人员支出的自社开发中心，把系统开发作为项目包给专门的公司作为一次性支出是更符合经营逻辑的。甚至一些对于IT系统迭代需求较高的公司，诸如广告公司（电通、博报堂）、商社、银行，会把系统开发的部门作为子公司独立出去，当母公司有开发案件的时候把项目派给子公司，子公司也有自己的营业去外部承包项目。

这样听起来很美好，能够把源源不断的流血变成一次性的支出，改善长期现金流。但我工作一年中已经多次感受到大公司跨部门交流的巨大障碍，当一个与业务耦合的系统承包给外部的公司去开发，并且还是分层地承包出去，这中间会产生摩擦相比不小。近年也听到过越来越多日本大企业IT系统委托开发失败造成的纠纷，如日本运通和埃森哲基干系统开发失败的纠纷、格力高SAP系统上线失败的纠纷等等。

新人的职场生存指南

Onboarding

和日企不同，外企通常没有完全脱产的培训。在我司，对于基础的engineering能力没有成体系的培训方案，有没有Boot Camp。尽管校招过程中不对实习经验、开发技能做任何要求，面试就是白板coding和行为问题。但当你实际开始全职的工作，git、code review、ticketing system、CI/CD是默认你有一定认识和概念的。除此之外，公司内部的开发工具、平台和开发模式是没有一个人会手把手教你的。确实是有onboarding buddy的存在，我脸皮薄也不害意思什么小事都过去问人家。

对于工程能力一张白纸的同学，我的建议就是模仿。模仿你的mentor，模仿你的team lead，模仿你的manager。看他们怎么review代码、怎么开ticket、怎么update、怎么写文档、怎么组织会议、怎么和别人交流，这些职场技能通常是只有实际上手工作了才能掌握到的。我个人的感受是如果你一旦习惯了这种学习模式，自我迭代会变得非常快速。相比于传统被动学习模式，模仿是一个能够以自己节奏去学习。我在某日企实习的时候碰巧遇到了他们新人研修的时间节点，当时的mentor就放我过去跟他们研修。我的个人感受是为了不同学术背景、技能水平的新人一碗水端平，研修内容多但基础，一天的课可以从二进制讲到网络安全，导致会的人觉得浪费时间，不会的人觉得overwhelming。而且这种研修是一次性的，没有后续的跟进，最多只能完成“知道了”这个层次。

如果你的onboarding buddy或者mentor能够给你一个合理的onboarding plan涵盖你15天，30天，3个月需要完成的任务，那是最理想的情况。合理的目标能够让给你有一个方向，不至于在无边无际的技术细节中迷失。如果没有，那就要求manager或者其他能够带你度过新手期的人帮你定一个。

上述应该能够保证你能快速地上手出活，成功地完成分配给entry-level engineer的任务。除此之外如果想更好地融入组内的planning，项目进程。一个好的办法就是扩展性地去学习，不要局限于本组的项目和服务。大型科技公司往往以team为单位维护一个微服务或一个产品，这个产品或服务是用户使用流程中的一个环节、或者一系列访问链路中的一环。在对组内的知识有一个宽泛的了解后，扩展学习上下游的依赖，或者是本组产品在公司商业计划中的作用，能够辅助你更好地理解team goal、roadmap，理解莫名其妙被拉进去的会议的context。

职业发展

在日本外资科技公司的职业发展有很大的问题，包括不仅限：频繁的跨大洲、时区合作，日本office较低的存在感，升职艰难（L5+），建立起公司内的有效人脉网络困难，难以面对面接触到高级别的Leadership，等等。这些原因的本质都是日本的Tech Office人数太少了。前面也提到过日本Tech Office规模普遍小，人数少导致了高级别的IC、管理层少，大部分决策都是在日本以外的地方做的，并且日本和北美欧洲的时区不友好。同时因为日本组的人数少，如果只是日本组做的项目impact一定不会大。如果项目大了必然涉及到了跨太平洋的合作，如果有印欧大陆加进来，因为时差三个地方是没办法坐在一个虚拟会议室里开会的。人数少相对来说L6及以上的IC也少，如果想要快速升职到senior level，根本找不到足够的高级别IC为自己背书。即使24年开始要求多数工作日在办公室，因为很多org里的关键人物和你并不物理在一起，建立关系就得通过virtual coffee chat等效果减半的方式。对于我这种内向且口语水平有限的人来说，实在是地狱难度。

之前也提过，日本的雇佣文化内核提供了相对稳定的职场，据我自己的观察日本这边的tenure普遍会长一些。在一个北美平均tenure不到两年的公司，日本office经常能看到三五年以上，甚至十年以上的员工，还得考虑到日本office十年前还不到100人。好的一点是，大家因为需要多年共事并且圈子小，很多时候不存在撕破脸皮的情况，信息也比较透明。再加上升职机会少、PiP没有quota，同事之间的竞争起不来，所以和丛林法则的北美相比，这里可以说是人与人的关系松弛很多。人员不流动不好的地方是，也不怎么有机会。如果现在Tech Lead不走，那就没机会让你成长为新的Tech Lead。这几年日本office也不扩展新的组，蛋糕做不大，分蛋糕的人也一直是这么多。

所以日本的职场的优缺点非常明显，如果你的野心在可控的范围内，这里每天会过得很舒服。

借前人经验

我推荐浏览一亩三分地的帖子来对如何在职场中表现形成基础的认识，具体可以参照我的一亩三分贴子收藏中职业发展的section。

如果有时间的话可以进一步阅读一些职场发展的书，内容会更加成体系。我很推荐即将步入职场，不论日企外企的同学们都可以找时间浏览一下这些书，应该多少会有一些的收获：

生活层面

这几年和很多人聊下来的一点是，日本是适合生活的地方，并且是特别适合中国人生活的地方。本质上来说是地理位置。因为日本旅游国家的属性，东京大阪和国内主要城市几乎都有直通的班次，并且航班数量并不少，避过旅游旺季，往返机票一千多也挺常见的。并且距离近，航班时长也比较友好。历史上因为距离近，交流也多，文化上有相似的地方。日本用汉字也是一个对国人的优势，乍一眼扫过去能有几个认识的字符，不会有完全一门看不懂语言的无助感。有一个朋友形容得很好：日本摘下眼镜眯着眼睛看，真是非常像国内。虽然待久了从穿着打扮和气质上还是能分出国人和日本人的，但没有明显的人种长相的差异。因为日本人向内的性格，几乎也遇不到网上看到个例的当面差别对待事件。同时东亚发达地区的特点，社区街道干净整洁，治安良好。疫情之后日本摆脱了多年的通缩，物价房价随着日元贬值都在涨，但和欧美国家疯狂的通胀相比，还是相对温和的。

日本的收入在G7或发达国家里就不算高，再加上近几年日元贬值的大背景，就更不够看了。尤其对应届生来说，年功序列制里新入社年轻人的工资是一个绝对的低位，要涨到一个公司平均水平要熬十年甚至更多。

和国内一比，应届生薪酬（年薪加上奖金400-600万日元，换算20-30万人民币甚至更少，取决日元汇率）很多时候都不够看。再加上较高的物价和人力成本，我的感受是拿和上海同样的工资，是绝对享受不了上海同样的物质生活水平的。我在的美资企业，能够提供高出通常应届生岗位一倍的工资，但换算成人民币，也差不多是国内互联网企业应届生的标准包。但就像我最开始说的，这样的岗位凤毛麟角，计算机领域有这样薪酬的应届生岗位非常少。

但这也取决于你如何换算薪酬以外的部分。比如日本的公共节假日是国内的两倍，大企业的带薪假基本上是15天以上，虽然外企没有但日本大企业会额外提供暑假、年末年始额外的假期。同时日本经过安倍任期的劳动改革，除了少部分行业，办公室白领基本能够保证双休。疫情之后，部分企业能够提供较为灵活的工作制度，如没有固定打开时间，每周几天的远程工作等等。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正社员合同较难终止雇佣契约。项目被砍掉，或者由于个人表现的末尾淘汰是看不到的。一般裁员是由于企业经营不善的大规模早起退职，也就是给薪资高年纪大的老员工一大笔钱，让他们另寻高就或者提前退休。这些部分等值换算成金钱因人而异，并且我相信人生各个阶段这些雇佣调价对个人的价值也是不同的。每个人心里有一杆秤，自己能算清就可以了。

和美国相比，工资是大幅落后的。即使是在同一家企业，薪资换算下来是30-50%。有点则是前面提到生活层面的各点，还有不需要为身份签证苦恼。精神层面的压力会小很多。

另一点我觉得值得提一下的是，日本的Peer Pressure非常小，是坏事也是好事。坏事是你很难和最优秀的人一起工作向他们学习，不过信息时代这点的影响有限，想的话互联网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更多的是给我带来的好处，招聘市场上优秀的，甚至是靠谱的人绝对数量少，每年应届毕业生数量有限，其中优秀的人更少。从我个人的感受来说，日本学生宽松世代的教育，让日本学生缺少了紧迫感和竞争精神。尽管也有顶尖厉害的人，但大部分遇到的人的自主学习能力和动力是远不及我认识中985高校的同学们的。最重要的一点是日本每年的大学毕业生人数是50万这个量级，其中理工科只占20%左右；而国内从22年开始应届毕业生就超过了1000万，其中硕士博士的毕业还是迅速增加，理工科已经超过了5成也有逐年增加的倾向。再加上日本非移民国家的特质，不会像美国一样有世界各地优秀人才的涌入，所以高端劳动力的供给是有限的。

再从需求来说，日本这两年经济发展得还行，抛开国内媒体的过渡渲染，至少东京都最低时薪从我刚来日本的1000日元，涨到了1300日元。社会底线的劳动人民薪资4年时间提高了30%，怎么也不能说太差。并且外资SDE的薪资涨幅也是很可观，从20年entry level的700-800万日元，现在基本已经在1000万日元以上了。最近领英上猎头发来日企3-5年经验的工资也在基本在800万以上，1000万年薪的工作在软件开发也是不是那么高不可攀的薪资范围了。

从供给和需求两端，再加上雇佣制度，我对于在日本失业的焦虑等级很低。并且今年我也逐步了解了FreeLancer的市场，和一些中小企业的老板聊了聊，他们其实不太容易招到靠谱的IC，即使短期内无法找到一份超过社会平均薪资的岗位，也可以通过副业的形式把收入补上。

总结

在任何一个国家、城市工作和生活，一定会有你满意和不满意的地方，不可能有一个地方满足你所有的需求。而且人的欲望时永无止境的，即使一开始满足了你的需求，你扩张的欲望也会让你对现状挑出各种不满。所以分析好现状的优势劣势，如果实在不满就换个地方，如果没难么不满就调整心态或者在能力范围内改变现状。总之对现在的我最重要的是：Work for life, not life for work